一千張樹葉(2)

照相機響了,這個難道就是【幸福2】嗎?
回家以後,沖了沖涼,從冰箱裡拿出一聽啤酒一口氣喝下去以後,真賢拿出數碼相機一張一張地看著今天照的照片。
「她在照相機面前有一點緊張,這張照片照得不錯,我還是顯像兩張獨吞一張吧……」
他自言自語地說了一會,突然間,他覺得自己很可笑,這可笑又讓自己驚慌起來。和照片上的她分手的這段時間,自己竟一分鐘也沒有停止過對這個女孩的想念。分秒不停地想念一個人,玄真賢以前也有過的,但是這次和以前不一樣,是家人以外的另一個人。
——這樣可不行,至少現在。
金三順這個女孩兒對玄真賢說過,他有幸福的權利。但是現在什麽都決定不下來,難道可以就這樣胡思亂想嗎?可以再做這樣的行動?【幸福2】根據她的話,我有資格去做嗎?
剛才還好好的心情一下子就這樣被打亂了,真是一件不太好的事情,真賢一邊看著數碼相機,一邊自言自語地說:「這全是因爲你呀,金三順。」
自己心中默默地一邊叨念,一邊覺得自己好無恥。他的深思被旁邊的電話鈴聲給打斷了。一聲兩聲三聲以後,錄音電話的提示音發出以後,好一陣都沒有人說話,這是誰呢?
過了好長時間,對方也完全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以爲是打錯電話的真賢剛要按電話按鈕,一直沈默的電話發出了聲音:「真賢……」
說話的語氣中浸著歎息,五年以前,他睡覺以前一定要當催眠曲聽的聲音。
「是這樣的,真賢啊,是我啊,俞熙真,還記得嗎?」
這個聲音通過電話機傳到了住在這個公寓的他的耳朵裡。五年以前,只留下了一句「五年以後我會回來的」就毫不留情地離開了他的這個女孩,就是他茫然地等著的現在幾乎要放棄這種等待的這個女孩。
「我現在回來了,現在在韓國。」
現在她回來了,就像她當初說的。她說話的聲音是這樣的安靜,雖然他還在等著,即使是對已經不再等著他。
其實真賢的主治醫師說過,傷到這種程度還能夠站起來走動,真是難以想像的事情,但是妖怪玄真賢做到了。他堅韌不撥地忍受著一次又一次的手術,經受著一次又一次治療的痛苦。他終於扔掉了拐杖,用自己的雙腳站起來行走。不只是走路,狀態好時,還可以跑跑步,甚至是爬山。但是現在往約會場所走去的腳步是那樣的沈重,木質的臺階踩上去時的唧唧嘎嘎的聲音顯得是那樣的刺耳。和這種聲音一起,俞熙真的聲音又回響在他的腦海裡。
——雖然兩年過去了,但是現在看到你我還是有一種想和你擁抱的衝動,在我身上從來都充滿一種荷爾蒙,那都是因爲你。
——現在你能夠活過來,真是謝天謝地。
——「我爲何不能隨風翺翔?」我也有讓自己的人生過得更精彩的權利。
——五年以後我一定會回來。
——真賢啊,是我啊,俞熙真,還記得嗎?
還記不得啊?她擔得問題很可笑,他當然還記得。還不如把頭撞到電線杆上,全部都忘了的好,總比現在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好。
「當然還記得了,你是那樣的可愛,又是那樣的殘忍。」
奇怪的是,原本除了她最後的離去以外,他和她所有的時間都是那樣的幸福,但後來在他的腦海裡剩下的已不是幸福的回憶,而是熙真的走給他帶來的絕望。但是現在連這個——那種絕望、傷痛、憤怒也隨著時間的流逝漸漸地消失了。對傷痛變得麻木是一件好事,但是在感覺不到傷痛的時候,他也感覺不到快樂,已經變得對什麽都沒有了感覺。直到碰見了撞了他的車、一個人斟酒、發酒瘋、被取款機的門關起來、做了所謂的愛情蛋糕的那個胖乎乎的奇怪的女人。
金三順和玄真賢都經歷過戀愛結局的傷痛,但是金三順並沒有因此而厭惡過生活,兩隻眼睛一閃一閃,名字也很土氣的金三順這樣地鼓勵過真賢:
——你經常提起荷爾蒙什麽的老想結束我們之間的關係,但是我不是這樣,我這個人,討厭的契約到期以後再找更好的人,我喜歡的,喜歡我的好男人,我要過幸福的生活啊!
想起當時三順說話時的樣子,惆悵的真賢的一字形嘴輕輕地彎了起來。我也想像你一樣更有生命力,孤獨的時候說出來,強烈地主張要有幸福的權利,也要有戀愛的權利。但是現在我馬上要見我以前的她。
名字是那樣土氣的現在的她曾經問他:「爲什麽要這樣活著?」「爲什麽等她等了五年?」
當時他是這樣回答的:
——我也不知道,是因爲迷戀,還是傲氣,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能夠記起來的事情也只有等待,可能自己愛情中剩下的只是自尊而已。儘管俞熙真可能不是,但是我是真正的愛過,我應該守約,即使這個約會是俞熙真的很普通的宣告,但是我沒有別的可以選擇的餘地。
以這種方式結束愛情,用一種誰也不能理解的心情。按照媽媽的指示,必須重新選擇別的類型的女孩,不能一味地模仿以前的生活,結束就應該結束得徹徹底底,重新開始。因爲這個,儘管金三順很可愛,但是他一直覺得她是俞熙真的影子,沒有辦法和她重新開始。好像看出來了玄真賢的這個心思,金三順用一句話概括說:
——真賢原來是想知道俞熙真是青綠色的海還是灰色的海。
現在我要去見的這個女孩是青綠色的海還是灰色的海,我真的不知道。我所感受的愛情是我和俞熙真之間的愛情還是我和三順之間的愛情,我自己都不清楚。我所面對的是個結局還是個開始我不知道。
爲了能夠找到答案,真賢一步步地走向事先約好的那個咖啡廳。
推開咖啡廳的門,清脆的風鈴聲響了。四處張望的真賢終於將視線落在了一處。二十二歲見面,二十七歲時的某一天分手,現在三十二歲的真賢又見到了她。在相處五年,分開以後又五年的今天重新見到了她。
「過得怎麽樣?」
好像不是闊別五年,而是一個星期沒有見面的朋友似的,俞熙真伸出白皙的小手這樣說道。手和記憶中的一樣蒼白,像花兒一樣美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蒸發——比喻人或者事物突然之間行蹤不明地消失。
根據詞典的意思,因價錢很昂貴而聞名的Rivera餐廳的社長從遊樂公園回來的第二天起連續三天蒸發了。老闆玄真賢不在,地球也照樣轉,太陽也從東方升起來。從經理對每個職員說自己分管的事情自己負責到底的話可以看出,他還沒有死,還活著,但是三順並不因他沒有死而感到滿足。
「沒有死,還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出現啊,這個人真是的,現在究竟在幹什麽啊?」
對於戀愛中的人,對方的臉就像是饑餓時的巧克力或者營養液一樣,但是現在巧克力、營養液都消失了。一言半語都沒有,就這樣消失了。所以現在沒有巧克力和營養液的三順是那樣的不安,蒸發一兩天還可以理解,但是到了第三天,暗自的擔心使她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拿起了電話,但是電話機中卻反復傳出了鸚鵡學舌似的「我現在不在家,請留言」的電子音。三順沒有像真賢那樣留下電子音。因爲她對著這樣的機器反復試著說話卻總也說不出來,好像自己在對著一面牆說話似的。
最後她還是往他的打不通的手機上發了短信:
「你現在在哪裡?」
「爲什麽不上班?哪裡不舒服嗎?」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啊!!」
她最後在句尾用了一個很特殊的符號「??啊!!」
機械的發短信對於三順來說也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吃力地輸了幾個字以後,突然發現輸錯了字,把剛才打的短信重新又刪除了。不知爲什麽三順覺得身體一點力氣也沒有,勉強輸了幾個字發出去了以後,這幾個字就像真賢一樣突然之間就消失了。吻過我,愛過我的這個男的突然間消失了,覺得莫名其妙的這個女孩自言自語地嘀咕:「你說你愛我,卻又這樣在人間蒸發了,你難道不知道這不該是戀愛的人做的事情嗎?」

一千張樹葉(3)

「說好的,不管發生什麽事情,都會和我聯繫,這個大騙子。」
三順把沈默的手機當作他,以怨恨的聲音喃喃自語。以前也是和男朋友保持了好長時間沈默,最後還是無可奈何地分手了。現在再也不想經愛這種痛苦,所以三順又一次使勁地按著手機的鍵發著短信。
「過得還好吧,是不是病了?」
最後一下按發送鍵,液晶螢幕上顯示出了郵件被發出的畫面。至少我可以讓他知道,我現在正在找他,正想見他。
突然,三順又一次地拿起了手機,把它放在面前,對著手機生氣地默默地說:「喂,手機,你能不能說句話?求求你響幾聲行嗎?!」
就在這時,手機好像是聽懂了主人心思,短信聲響了起來。三順不敢相信地打開畫面一看,原來是他的短信來了。
「對不起,現在在醫院,我不能回去,但是很快就會好的。」
看到他在醫院的回答,三順又高興,又擔心,她剛想打電話,卻又仔細一想,他既然是發了短信,說明他現在的情況不允許他接電話,所以她猶豫了好一陣子最後還是選擇了發短信。
「病得很重嗎?醫院在哪?我可以去看你嗎?」
又來了短信。
「很痛,但是沒有關係。」
都住在醫院裡了,還說自己沒事,還不讓我去?
三順正在氣頭上,文字短信又來了。
「以後見,對不起。」
在這種情況下,他當然應該對她表示抱歉了,但是手機上的「對不起」三個字使她感覺更加害怕,突然之間在眼前蒸發的他對她說對不起,這究竟意味著什麽?
前半句「以後見」讓她很安心,但是後半句「對不起」又讓她很害怕。這種複雜的心情讓她下班以後一直待在廚房裡。子夜以後,她從坐著的椅子上一骨碌地站起來,又投入工作。
「對不起?每天就喜歡說對不起,這次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兩天以後的清晨,下定決心不原諒真賢的三順還是站在了真賢的公寓樓下。她看上去很緊張,正嘟嘟囔囔地練習一會兒見到真賢要說的話:「聽說你病了,看在我們這幾個月一起工作的份上,不來看你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我還是選擇來了。這兒離飯店很近,只是看一眼就去上班。」
三順看上去臉色冷冰冰的,她嘟囔了一陣,心中突然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沸騰似的,接下來的語氣完全變了:「我說你啊,你是在和我談戀愛啊,怎麽就這麽不負責任地突然在人間蒸發了?你不覺得這樣做太過分嗎?雖然我說這些話不是因爲你不在的這段時間我很想你。」
但是三秒鐘以後,她那氣勢洶洶的樣子馬上變成了滿臉的憂鬱:「到底是哪個地方出毛病,現在還很疼嗎?」
這可能就是她心裡最想說的話,別的也只是藉口罷了。她現在很想念他,真賢的那幾句話短信更讓她抑制不住對他的想念。
三順一直不好意思地低頭看著手中拿著的袋子,袋子中的保溫杯裡裝著真賢非常喜歡的千張葉和壽司。
可見三順是多麽的用心良苦,她用麵棒推揉麵團,做千張葉的餡餅,沒有留下一句話就走了的男人的心就像藏在千張葉下面似的難以預測。
「現在都生病了,還說什麽對不起啊,真賢你知道嗎?你發的那幾個短信可把我害苦了?」
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害怕過,你的那種無聲無息的消失實在是讓人擔心萬分,它讓我連你對我的感情是不是真的都感到懷疑。以前離開你的她現在回到了韓國,我真害怕聽到你說她不是灰色的海洋,而仍然是你的青綠色海洋。只不過幾天沒有見到你,但是我真害怕這個期限不是幾天,而會是永遠。姐姐聽到這些話的話,一定又要質問我爲什麽走這條艱辛的路,但是我真害怕我和你之間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
最後三順還是鼓起勇氣,拿著袋子走進了公寓,但是就在她踏上第二層台階時,眼前的一幕讓她驚呆了。
這個自己日日夜夜想念的他現在就站在她的眼前,但是這一刻,他的身邊站著另一個女孩兒。
在這個充滿生機的早晨,和他一起出現的這個女孩兒像花一樣的漂亮,白皙的臉蛋只有三順臉的一半大,到肩的黝黑長髮,她看上去比三順瘦,更加的漂亮。三順本能地猜到她就是真賢一直都忘不了的俞熙真。
「她長得和我很像?真賢這個大騙子。」
爲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的想法,這是三順在看到這一幕以後腦海裏出現的第一反應。真賢這個大騙子,竟然在騙我,騙我說在醫院,弄得人家整天擔驚受怕,而他自己卻和別的女孩子在一起共度晨光。
但是這時真賢根本沒有看見三順,他看起來不像要上班,穿著滿是皺褶的T恤,沒有刮鬍子的臉看起來發著淡綠色。可能是和俞熙真共同度過的夜晚太累了吧。
這時,傳出了真賢非常嘶啞的聲音和俞熙真說話的聲音。
「沒事吧,臉色看起來不好看,要不躺一會再走吧。」
「不了,約好了在計程車的站台上見面,我們先在這裡告別吧,回頭我給你打電話。」
女孩子一邊說一邊悄悄地看著真賢,真賢也用依依不捨的眼神看著俞真熙。接著真熙撒嬌似地說:「真賢啊,我可不可以再抱你一次。」
兩人幾乎同時伸出雙臂擁抱了了在這個清晨的公寓樓下,彷彿全世界只有他們兩個人似的,或者是他們兩個人根本就無視別人的存在。這時三順端著的那個裝滿了自己親手做的千張葉和壽司的袋子顯得是那樣的沈重,以至於三順無法拿住。袋子落地發出了重重的聲音。
真賢轉過臉看見了三順,他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大大的:「三順!」
三順對自己的名字一直很不滿意,此刻,真賢叫自己名字的聲音聽起來更是刺耳。名字土氣的三順好不容易動了動嘴唇對向自己走過來的真賢吞吞吐吐地說:「上、上班的路上,順便來看看。」
「三順。」
「我還以爲你病了呢,所以……不,不管怎麽說,你沒事就好,我走了。」
三順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是那樣的寒酸,那樣的可笑。三順再也受不了了,飛快地轉過身準備離開。這時真賢叫著三順的名字追過來抓住了三順的手。
「三順,你聽我說……」
這時,三順分不清是叫自己名字的聲音更加噁心,還是抓著自己手的那只手更加噁心。但是三順知道的是,在真賢抓住自己的手的這一刻,她再也忍受不住心裡的憤怒和委屈。剛才還是吞吞吐吐說不出話的三順突然變得異常尖銳,她大聲吼了起來:「別碰我,你這個騙子,我以前說過不要對我說謊,如果對我說謊,我就會永遠不再見你!現在我們之間完了!」
聽著三順的哭喊,真賢只是低下頭看著她的臉。三順苦笑一聲說:「反正,連開始都沒有,談不上什麽結束。」
以前就知道他有喜歡的女孩兒,心裡記著俞熙真還過來跟自己開始。天順是很清楚這一點的。儘管自己深愛著真賢,但是再怎麽喜歡他,我也不能容許他這樣。和天仙一樣的俞熙真見面,發現她才是青綠色的海洋。這樣的話,就應該及早地告訴我,也不會弄得我一大早跑過來看到兩個人在一起,出這種洋相。
「現在所謂的愛情,對我來說太疲憊。占全世界一半的男人,一個女人已經不能滿足他們這些傢伙,真是可惡,爲了他們而傷心流淚的我卻是這樣的可悲。」
三順沒有哭,她不想再爲他而傷心流淚,她也有自尊。她朝著抓著自己手的真賢狠狠地踢了一腳。真賢叫了一聲,鬆開了手,三順朝著馬路對面的方向跑去。平時過馬路時小心翼翼的她,在今天這一刻,看也不看,就闖了過去。
送早報的摩托車正迎面過來。
——
「三順!」
摩托車輪胎與地面磨擦的聲音,還有真賢叫著自己名字的聲音,這一刻,三順最不喜歡聽的兩種聲音越來越遠,直到消失。三順沒有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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